深秋时节。
大夏，定安侯府。
啪——
突如其来的尖锐脆响打破宁静，但抄手回廊上来回走动的丫鬟婆子却神色如常，步伐没有丝毫停滞，似是早已习以为常。
“沈翩枝！药这么烫，你是想谋杀我吗？！”
“对不起娘，是我做的不好，我现在就去重新煎来，娘莫要动怒，小心气坏了身子。”
沈翩枝穿着素色衣裙，在床榻前低眉顺眼，巴掌大的脸苍白到透明。
不过简单的一句话，她说完头上竟然冒出了细细薄汗。
转身出门要重新煎药，却听到身后妇人冷哼一声。
“地上，收拾完再走。”
沈翩枝咬了咬苍白的唇，转身强忍着身上疼痛，蹲下身，一点一点将药碗碎片拾起。
头顶，那妇人讥讽轻蔑的声音再次响起。
“沈相府已经没了，你可不是什么相府千金了，我儿虽身死，你也要尽好身为儿媳的职责，好好伺候我这婆婆，还有，还没到三十，别装出一副命不久矣的样子，让人瞧着就晦气！”
沈翩枝拾着地上碎片，长长的眼睫轻颤。
她不是装出来的。
是真的命不久矣了……
原先以为她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身份尊崇，母亲虽早逝，但有父兄宠爱，还有个知己，同父不同母的妹妹……
最重要的是，她在最好的年纪，嫁给了最爱的人。
可是嫁过去之后不久，她爹重病身死，哥哥同相公定安侯外出征战，皆战死沙场，妹妹不知所踪，只留下她一人，跟在风雨中飘摇的侯府。
年仅十六，素来娇生惯养的她，为爱人扛下了这一大家子，硬生生磨去了一身锐气与骄傲。
十年过去，终于将破败的定安侯府稳住壮大，而她也因日夜操劳耗尽了命数。
“知道了娘。”
拾起碎片，她强忍着身上疼痛起身，被丫鬟扶着出了门。
冷风萧索，拂起她额前碎发，露出苍白的脸庞。
“咳咳……”
起初她只是轻咳两声，而后越来越急，瘦弱的肩头抑制不住的发颤。
用帕子捂了唇，咳完之后看也不看，将那帕子交给丫鬟珠儿。
“拿去扔了，处理干净些，莫要让人瞧见。”
珠儿看着手帕上的嫣红，比往日多出不少，心疼的泪珠在眼眶内打转。
“小姐，你病得太重了，告诉夫人吧，我们找个地方好好养病……”
“晚了，”沈翩枝看着在冷风中颤抖的枯树，仿佛看着自己一般，“我活不过一月了……与其浪费时间去看根本无力回天的病，不如在剩下的日子里，替云铮再照顾一下定安侯府。”
提起顾云峥，她满是疲色的眉眼舒展开来，露出几分温柔暖意，依稀可见当年是何等的绝色。
“走吧，我再去给夫人熬一帖药，你去账房，给二房再拨一千两银，两个孩子大了，是时候去学堂了。”
“是。”
珠儿转身欲走，才迈出两步，脚步倏地一滞，似是见了鬼般，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
“珠儿？”
沈翩枝眼角余光瞥见珠儿不动了，疑惑的转身朝她望着的方向看去。
这一看，她也僵住了。
院中站着的一男一女，不是旁人。
是她本该战死沙场的相公，定安侯爷顾云峥，还有她那失踪多年的妹妹，沈安然……
他平静的望着沈翩枝，容貌俊朗，看不出岁月蹉跎，旁边的沈安然也是那般，皮肤娇嫩白皙，十年时间，反倒让她褪去了年少青涩稚气，瞧着越发有韵味了。
对比二人，岁月好似独独对沈翩枝下了手。
她双手满是老茧，皮肤干燥满是皱纹，不过三十，鬓边就有了白发，腰腿不好，身形也变得佝偻。
要是旁人不知晓，猛的看来，还以为是对面俊男美女的长辈。
“沈翩枝，好久不见。”
冷风乍起，呼呼作响。
院落中那棵槐树被风吹得摇曳，苟延残喘的枯叶簌簌掉落下来。
“顾……云铮？”她喃喃出口，失了魂似的朝他举步迈去。
她离的越近，顾云峥看的越清楚，英挺的剑眉跟着蹙了起来，眼底升起一抹嫌弃。
“云铮……怎么会？我不是在做梦吧？”
沈翩枝一脸不可置信，皱巴巴的手抬起，摸向他脸庞想确认一下，可下一秒，昔日爱人偏头躲开了她的手。
“安然不喜本侯与旁的女人太过亲近。”
安然？旁的女人？
沈翩枝脑袋发懵，“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话音将落，顾云峥身后便探出一颗脑袋。
那孩子睁着乌黑溜圆的眼一脸戒备的看着她，“爹、娘，这个丑女人是谁啊？”
爹？
娘？
沈翩枝看看那孩子，再看向顾云峥，还有他旁边的沈安然。
这才发现，顾云峥一直揽着沈安然的腰身，这才恍然大悟。
“这孩子……如今几岁了？”
沈安然咬了咬下唇，“九岁……”
轰——
沈翩枝耳畔好似一道晴天悍雷凭空炸开，炸得她脑海中嗡嗡作响，本就要油尽灯枯的身子此刻更是如同一片薄纸，深秋的风都能将她吹得千疮百孔。
“九岁、九岁啊，九岁呵……”沈翩枝说着说着，笑了起来，满满的无力、悲凉感油然而生。
“现在回来做什么？既然死了，为什么不一辈子死在外面！回来做什么！”
沈翩枝终于控制不住，歇斯底里。
喉头血气翻涌，她咬牙硬生生咽了回去。
顾云峥面上毫无波澜，甚至看着沈翩枝的脸，厌恶的皱起眉头。
“安然又有了身孕，本侯得为她跟孩子的以后考虑。”
说着，他从怀中抽出一张纸，递到沈翩枝面前。
“你虽与安然是姐妹，但本侯已经许诺她一生一世一双人，你走吧。”
“你说……什么？”沈翩枝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在定安侯府最艰难的时候，下跪求人的时候，顾云峥诈死，在跟沈安然悠闲的造孩子。
她耗尽命数，油尽灯枯，换来定安侯府荣华富贵时，他们幸福的一家三口回来了，叫她让位，还说什么一生一世一双人？
可笑！
何其可笑！
“姐姐，云铮哥哥根本不爱你，你心里清楚，好聚好散吧……”
沈翩枝还没说话，旁边沈安然先插了一嘴。
好聚好散？
她也想好聚好散。
可那是整整十年，不是十个月！更不是短短十天！
婆婆尖酸刻薄，妯娌看她孤家寡人明欺暗压，她为了爱人，十年如一日的忍着。
直至现在命不久矣，她悔恨一生，要如何好聚好散？！
这十年，她吃了多少的苦，眼下看着这二人，心头就有多恨！
终是忍不住，她伸手狠狠掐住沈安然的脖子。
“你怎么还好意思开口叫我姐姐？你什么时候跟顾云峥厮混到一起的？明知道我与他有婚约你还做出这种事！十年过去，是不是算着我将侯府撑着壮大，所以出现打算夺走我的一切，好让你后人乘凉！”
“沈翩枝！”
顾云峥勃然大怒，拉不开沈翩枝，直接一脚踹在她心窝。
他是习武之人，这些年武功也未曾落下半分。
全力一脚，即便沈翩枝身无病灶，也扛不住，更何况眼下油尽灯枯的身子。
她如破落风筝，飞出几米远重重倒地，后脑磕在漆红圆柱上，溅开血花，没了动静。
眼前越来越黑。
依稀听到珠儿撕心裂肺的哭喊，还有顾云峥冰冷的嗓音。
“安安静静离开侯府去死不就好了，还要脏了本侯的手？跟你那大哥一个德行，只要当没有看到本侯跟安然就可以捡一条命，非要本侯做那恶人！”
什么意思？
她大哥不是战死沙场，是因为看到他跟沈安然在一起，才被杀了吗？！
沈安然倒吸了口气，“云铮哥哥，你怎么说出来了？”
“怕什么？沈相府的人早都死光了，又没人给她撑腰！不光她哥，沈相爷也是死有余辜！这全都是沈家欠你的，如今还给你罢了。”
不光大哥……连她爹的死也是另有缘由？
外伤内患，沈翩枝破落的身子不受控制的呕出一口血，其中夹杂着不少碎裂的肉块。
两眼只剩一线光明时，听到老夫人兴奋的声音。
“铮儿，你终于想通回来了！”
听这话，夫人是知道顾云峥是诈死。
他们一家团圆相聚，幸福美满。
可她相府支离破碎，一人不剩。
悔……
好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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