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天色已经逐渐暗了下来，昆明池中的灵波殿上灯火通明，闪烁跳动的火光倒映在水中，上下一色，波光荡漾，流光溢彩，繁华璀璨。
七夕当日，方天河出现在甘泉宫，这让皇帝大为高兴，亲自设宴在灵波殿中为方天河接风，一起过节。
大汉开国以来，高祖皇帝最宠爱的戚夫人过的七夕节最隆重，她亲自去百子池祈福，祭祀结束后又让人奏起于阗乐。此后，不管待字闺中的少女，还是已经嫁作人妻的少妇，都会在七夕这一日祈福，并且亲手编织五色缕送给心上人，谓之“相连爱”。
此时灵波殿上奏起了于阗乐，音乐借着水声，送到弄玉的耳中，更觉清亮好听。
弄玉站在灵波殿外等韩城。
谁知道还没有等来韩城，倒先把李陵等来了。李陵也是傍晚才赶到，风尘仆仆，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就径直来找弄玉。
弄玉因为上次听了方天河的话，心里也疑惑李陵在拿自己当幌子，使众人误会两人有情，以此来拒绝赵临月的婚事，对他心存芥蒂，言语之间难免带出了几分情绪。
李陵却像是没有察觉出来，问道：“你身上的伤都好了吗？”
弄玉点点头，猛然又像是想起什么事，急忙说：“我被赵安国绑走的事，韩城不知道，你不要对他讲。”
李陵答应了，又问：“那日他们抓走你的时候，我给你的那柄佩剑是不是也一并带走了？”
弄玉回答：“当时我拿那剑防身，有一人抓住了剑尖，我一害怕就放开了手。后来我就被他们带走了，底下的事就不记得了。”
李陵听着她说话，眉头越皱越紧，最后几乎拧成了一个疙瘩。
弄玉心中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问道：“丢了剑很要紧吗？”
李陵安抚地笑笑说：“不要紧，就是得重新锻造，有些麻烦。一时半会儿，打不出来。”
弄玉心中歉然：“那我赔你一把。”
李陵忽然笑道：“不要紧。你看你现在这样，倒好像是我追过来就问你赔一把剑一样！”
弄玉也笑起来。
她正笑着，忽然又听李陵扬声说：“阿城，你来了！怎么不把船划过来？”
弄玉心中“咯噔”一下，正想着今天傍晚赵临月污蔑她跟李陵关系不清不楚的事还没有说清楚，现在又让韩城撞见两人在一起，只怕这误会更深了。
弄玉缓缓转过头去，见韩城正站在离他们两三丈远的小舟上，遥遥而立。
弄玉朝着韩城挤出一个笑脸，天色渐暗，她又背光，不知道韩城能不能看到。
但韩城脸上的表情却被船头的灯笼和灵波殿中的灯火照得甚是清晰，他温和平静地问：“你什么时候到的？听说你有紧急事务，连护送方婕妤都耽搁了！”
李陵回道：“下午刚到，是有点儿急事。”
韩城又看看弄玉，问：“急事现在解决了？”
弄玉急得冷汗都下来了，偏偏李陵看出了她的窘迫，替她解围，反问韩城：“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回府没有？母亲知道你回来了吗？”
此时弄玉恨不得一头扎进湖水里去，李陵这看上去是在解围，实际上却是在把误会加深，他现在最好的解围方法就是赶紧走开。
韩城道：“昨天才到长安，还没来得及进府，就被陛下召来了。不过我已经派人回府报信了。”
李陵道：“母亲甚是挂念你。”
韩城笑道：“我晓得，上次我临行前，阿媪还私下里问我有没有中意的女子，好替我下聘。否则，我这一走，又是三年五年，要不早早定下，等再回来，说不定人家姑娘早已嫁作他人妇了！”
他说着，三五下就划到了两人身边，灵敏地跳下船，又转身从船上抱起一捧荷花，塞到弄玉怀里，问弄玉：“你说我这话对不对？”
弄玉早已察觉到韩城的不快，他这个人越是生气，脸上越是温和，反而不承认自己生气，在他看来生气就好像小时候跟人打架输了一样，羞于启齿。
尤其是他现在生气是因为看到兄长李陵和弄玉在一起说话，要是承认了，反而让人觉得他小心眼。
弄玉想要安抚他，只是碍于李陵在场，只讷讷地说：“我年纪还小，三年五年还等得起。”
李陵跟韩城一起长大，如何不知道他的这脾气，忍住笑，越想逗逗他们，便说道：“什么等得起等不起，按我说，遇见了更喜欢的及早成婚才是，人生苦短，不能辜负好时光！”
韩城嘴角一抿，那笑容再也挂不住了，干脆伸手扯过弄玉，搂到怀里，对李陵道：“如今弄玉已经到长安了，等我面见完陛下，回府就跟婶母说，让她主持我们的婚事。她在长安的这段时间多谢兄长的照顾，等哪一日兄长不在家，阿嫂需要我照拂的时候，我一定义不容辞......”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这话本身没什么问题，可却说错了对象。
李陵一听这话，脸上的笑容果然消失了，勉强笑道：“我回去了。”
弄玉见他失魂落魄，心中不忍，拉拉韩城的衣襟，示意他留下李陵。
韩城也正在为自己一时口快而后悔，见弄玉拉他，低声对弄玉说：“留他在这里，他心里更难过。”
两人说话间，李陵已经消失在了黑夜里，夜色寂寂，灵波殿里传来热闹的笑语。韩城扶着弄玉登上小舟，在水面上缓缓荡去。
弄玉坐在船头，玩弄着怀里的莲花，有一句没一句地跟韩城说着话，谈到自己是什么时候来的长安，又是因为什么进宫，弄玉怕韩城担心，并没有把事实和盘托出，只半真半假地向他吐露了一部分事实。
幸好韩城刚从边塞回来，长安各方面的情况都摸不上手，这才被弄玉糊弄过去。
韩城把小舟划到荷花丛中，也坐在了她身边，忽然口气变得有些不好意思：“弄玉，我有东西要给你。”
弄玉靠在他肩头上，随口问道：“是什么？”
韩城不应声，伸手从怀里掏出一个绢包递过来，弄玉把手里的荷花往韩城怀中一放，接过来，一层层打开，借着微弱的灯光，就见里面放着一根折得整整齐齐的五色缕。
弄玉诧异地问：“给我的？”
韩城原本就觉得堂堂一个男子汉，做这种针线活太丢脸，听见弄玉这么问，伸手去抓那条丝绦，想取回来：“你不要就算......”
他话还没有说完，弄玉反应更快，伸手就把丝线抓在了手中，抖开一看，这丝线编成的五色缕竟然十分绵长，倘若戴在手上，只怕绕二十圈也还有余。
她手上原本戴着一对于阗玉琢成的跳脱，她退了下来，把手臂伸到韩城面前，撒娇道：“你帮我戴起来呀。”
韩城握住她的手，接过五色缕，一层一层往她的手臂上缠绕，口中解释道：
“以前我就听人说起，七夕要送五色缕，叫作连爱。我这些年驻守边关，回来的时间极少，更是没有机会与你一同过节。一得了闲，我就拿出来编，为此还被军营中的人取笑了好久。没想到今年倒让我们在这里遇见了。”
弄玉拉过他的手，细细抚摸，他的手修长有力，骨节分明，而且布满了厚厚的老茧，那是常年握刀拉弓，训练军队留下的痕迹，可也是这样一双保家卫国的手，在无人时，想到她，也变得温柔、灵巧、悲伤起来，他把缠缠绵绵的相思，通过层层缠绕的丝线编织了起来，如今，这双手有些尴尬地微微颤抖。
弄玉忍不住在他的手心印下一个吻，笑道：“我收到过很多礼物，但这一份是最让我开心的，以后我会一直佩戴着它，不辜负韩校尉的一番心意。”
韩城却总觉得做这种闺阁女子的活计有些难为情，把弄玉按在怀中，不让她再说话。
弄玉刚才把荷花丢进了他怀里，现在被他一抱，一头扎进了他怀中的荷花里，那细腻的花瓣上还沾着清凉的水珠，此时全都贴到了弄玉的脸上，一阵荷香扑鼻，耳边是韩城如擂鼓般的心跳声，弄玉忍不住笑出声来。
韩城只当弄玉在取笑他，更加窘迫，命令道：“不许笑！我就算是编得丑也只是没有经验而已，你安心戴着就是！”
弄玉伸手拨开脸上的荷花，丢在船板上，笑道：“我没有取笑你，我的针线活是什么手艺你又不是不晓得，那一年我给你缝深衣，把袖子缝错了，让小南笑话了我整整一年！说她做衣裳，一天就能赶出来，我去帮忙反而花了三天，因为剩下的两天就用来拆我缝坏的衣袖了。”
说到以前的囧事，两个人都笑了起来。
提到李陵，弄玉忽然想起一件事，问道：“我看李大哥手上似乎也戴着一根五色缕，一定是霍姑娘送的。你也见过那位霍姑娘？”
一提起霍流素，弄玉想起李陵说起的过往，整颗心都揪了起来。
韩城坦然回道：“见过几次。跟你的性子正好反着，很是温柔和善，不像你这么淘气。”
弄玉半真半假地开玩笑道：“既然她性子这么好，你是不是也偷偷恋着人家？”
韩城表情严肃起来，口气中已经有些不悦：“胡说什么呢，那时候我还只当她是要做我阿嫂，她对大兄情深意重，我怎么会如此不堪？你这是从哪里听来的这些没影儿的话？”
弄玉心中松了一口气，那份不安也逐渐消退：“很多人都把我错认成她了。从咱们遇见我就喜欢你，那时候你又不喜欢我......”
“所以你就觉得我是看着你像她，把你当成她来是不是？”韩城刻薄地反问道，却毫不留情地把她那点儿小心思揭露出来。
弄玉听他说话口气坦荡无私，反而更加为自己的猜忌羞愧不已，讷讷地解释道：“你知道，我一直觉得你答应跟我在一起，是厌烦了我缠着你。我......心里总是不安。现在听了素素的事，更是惶惶不可终日。”
韩城叹了一口气，有些无奈地问道：“那倘若我对你说，我确实是因为受够了你没皮没脸的纠缠，也确实是因为你长得像别的女子，那你还会留在我身边吗？”
弄玉听了韩城这话，就像做了个噩梦，身子猛地一激灵，抬头去看韩城，就见他一脸无可奈何。
她思虑半晌，低沉而又坚决地说：“会！”
韩城听了这话，又是叹了一口气：“不管我对你如何，你都不离不弃。我怎么舍得去伤害你？弄玉，能不能不要把我想的这么薄情？”
弄玉听了韩城的话，心中更加羞愧，只管低头拨弄手上的荷花。
韩城随手拾起一个莲蓬，轻掷到弄玉怀里：“问你话呢，又装傻是不是？”
弄玉这才扬起头来，回答说：“是我的错。”
她心里却想抓紧把这事儿翻过去，再也不提。恰好此时，夜空中有一颗流星划过，白色的光芒像是一柄利剑，撕裂了漆黑的夜空，便忍不住惊叹道：“今晚的星星真美！”
韩城知道她那点儿小心思，也不再追究，问道：“你喜欢看星星？”
弄玉笑道：“喜欢呀。”
韩城便起身又去撑船，把船划出了荷花丛，在一片空荡荡的水波中停了下来，他熄灭船头的灯，招呼弄玉坐在船头上，满天繁星倒影在水面上，随着水波荡漾，繁星在水中闪烁，他们的船像驶入了一片星海之中，弄玉惊喜地欢呼起来。
韩城道：“这不值什么，塞上的星星更好看，等我们成婚之后，我带你去塞上看星星，看一辈子。”
弄玉脸一红，啐道：“好不要脸，谁要跟你成婚？”
韩城笑道：“今天当着外人的面，口口声声说是我的未婚妻，现在怎么又赖账了？你弄丢了我未过门的妻子，得赔我一个。”
弄玉仰起头来看满天的星星，今晚夜空中的银河更加清晰，星星更加璀璨，看的时间长了，似乎能瞧见银河的水正在平静缓慢地流淌，星星就像是河里点起的一盏盏河灯。
星空之下，碧波之上，弄玉觉得世间最美丽的情话也比不上此时韩城说的这一句。
她声音有些动情：
“当初在洛阳遇见，是我先喜欢你的，那时候你还厌恶我。我心里总觉得跟我在一起，不是你真正的心意。可今天我知道了，你的心意，心里真的很快活。李大哥还说过，你曾经对他说过，除了我，再也不想娶别的女子。这些话，你从来都没有跟我说过。我以为我不会亲耳听你说。不过就算是从李大哥那里听到你的心意，也足够了。”
韩城抱着弄玉，听着她说这些话，手上的力道却慢慢收紧，弄玉被他勒得生疼，刚想让他放手，就听他说：
“有些话，我不对你说，是我不知道如何说出口。诺言要许太简单了，可一旦实行也许困难重重。我给你的承诺，一旦许下就一定会办到，没有十足的把握，我不会轻易开口。弄玉，我们成婚吧。以后我走到哪里都带着你一起。我不想再把你留在长安了，更不想让别人误以为你是别人未过门的妻子。”
弄玉听韩城一番剖白心意的话感动不已：“好，我们成婚！从在洛阳见到你，我就想嫁给你了。”
为了表明自己说的都是真心话，她仰起头，红着脸笨拙地在韩城的脸上轻轻地吻了一下。
她可以在皇后面前冷静沉着，在赵安国跟前镇定自若，甚至在方天河跟前也能做到谈笑风生，唯独在韩城面前，手足无措。
韩城口气里却依然带着疑惑：“你果然是真心的？”
弄玉又凑上去，轻轻地吻了一下。
韩城道：“我依然觉得你是在敷衍我。”
但他的口气却因为她的亲吻缓和了下来。
弄玉见这招表白见效了，心中一喜，干脆转过身子，与韩城面对面坐好，她欠过身来，双手捧着韩城的脸，央求道：“韩校尉，我是真心的！你可不要误信了旁人的话。”
说完又红着脸亲了亲他的脸。
韩城佯怒：“郭弄玉，你有完没完！都跟你说了，你这么敷衍地亲，让我怎么相信你！”
弄玉见他嚷起来，又急又羞，急忙伸过手来握他的口，却不料被他顺势一拉，船身摇晃，倒在了他的怀里。
韩城的笑容明晃晃地一直映到她眼底，他的眼睛在黑夜中依然明亮得吓人，她从韩城的眼中似乎看见了一个惊慌失措的自己。
韩城轻声说：“现在我来教你，怎么亲，才能让人觉得是真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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