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眼中终于露出慌色。
她瞥了一眼身后:“我没错!我问心无愧!”
医生给我开了抗抑郁的药,让我按时服用。
可没有一点效果。
我姐的身影,仍旧不时出现在我的面前,她永远是那副挂着郁结的脸,垂着泪,静静的看着我。
我妈伸手在我面前晃了晃,问:“你现在还能看到你姐吗?”
我看着就在饭桌对面的姐姐,摇头:“看不到了。”
“我就知道你是装的。”她埋怨的看了我一眼。
这就是她把我的抑郁药,偷偷换成维C的理由,她觉得我是装的。
她嘟囔:“哪有人年纪轻轻得抑郁症的,都是闲的!”
我冲着姐姐笑:“是啊,哪有人年纪轻轻得抑郁症的。”
我爸最近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
上次回家,他给我带了个航天飞机的模型,他知道我喜欢航天专业。
可我妈不喜欢,她想我去学法律。
我不喜欢法律,也没有那个天分。
她看到我爸送我的航天模型,大喊大叫:“你这是在纵容她!是在害她!以后沈穗是要当律师的!我要的是一个做律师的女儿!”
她砸掉了那个航天模型,我捧着满地的碎片,冲着我爸笑:“没事,爸爸,快了,快结束了。”
是的,很快就结束了。
一个月后,我爸被人从海里捞了上来。
我妈检举了爸爸,她在爸爸的公司大闹,说他作风有问题。
说他不回家,是跟副厂长的老婆有染!
我爸年逾四十,被厂里以作风问题为由下了岗。
那天,他没有回家。
第二天,警察的电话打了过来。
通知我妈去认尸。
20
那个下午。
我爸的尸体跟渔船的螺旋桨搅在了一起,被渔民捞了上来。
“是自杀,他留了遗书。”警察说。
我爸在海边坐了一晚,天蒙蒙亮的时候,他一步步走进了海中,丢下了一切。
这一刻,他心情是如何的?
我不知道。
他留下的遗书,只有一句话。
“不称职的爸爸走了。”
走出警局。
我妈仍旧没有流一滴眼泪。
她对着爸爸的遗像:“你看着吧,就算我一个人,也会让沈穗当律师的!我不会放弃的!”
出于人道,厂里赔了两万块钱。
这两万块钱,不足以支撑我们的生活。
我妈送过水,包过春卷,扫过大街。
她说:“只要你能成才,我受再多的苦都值了!”
你在折磨自己,也在折磨我。
你自我感动,让我愧疚,让我觉得亏欠。
家里做了虾,你从来不吃,你说吃我剩下的就行。
几块钱一斤的猕猴桃,你每次都只吃果肉皮。
家里拖地,我说我帮你,你说不用,你说你天生就是给我们当老妈子的命。
……
高考来的很快。
我妈在临近高考的前一天晚上,偷偷改了我的志愿。
她说,姥姥以前不让她学法学,她没有做成律师,所以她一定要我学法律。
她将她想要的,强加在我的身上,她说她不能眼睁睁的看我堕落。
我早知道,我跟姐姐都不是她的女儿,只是她获得成就的工具。
高考结束那天。
我妈很兴奋,她估过分了,我这次肯定是第一名,姐姐没有为她实现的梦想,我帮她实现了。
她说:“只要你上了大学,妈就放心了,只要你上了班,妈就放心了,只要你嫁了人……只要你生了孩子……只要……只要……”
21
我站在楼顶天台。
站在姐姐曾经站过的地方。
我妈终于哭了,她哭的声嘶力竭:“我估过分了,你一定是第一名!妈这辈子都花在了你的身上。”
“沈穗,妈妈只有你了!你不能这样,你不能这么报复我!”
“妈只有你了……妈什么都没有了。”
“你下来,妈以后再也不管着你了,你想学什么就学什么。”
“我到底哪里对不起你,你要这么报复我!”
“沈穗!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笑:“我想跟姐姐一样。”
姐姐冲着我摇了摇头,我开始下坠,坠落,直到触碰地面,迸开。
四周的场景碎裂。
无数只白色的怪鸟,衔走这些记忆的碎片。
大片的白,将我包裹。
我看着姐姐站在我的面前。
姐姐:累吗?
我:好累,但是解脱了。
姐姐:还没有,你还没想起来,你是谁?
我:我是沈穗。
姐姐摇头。
我:我是沈坠?
姐姐点头。
我:我是你?
姐姐:你是被困住的我。
我想起来了。
自从目睹姐姐跳楼后,我就疯掉了。
我被困在这个循环当中,一次又一次的经历着姐姐当年所经历的一切。
我重复着姐姐的遭遇,承受着她的无助,殃怨,跟绝望。
22
我缓缓的睁开眼睛。
眼前仍旧是大片的白色。
几个穿着白色衣服的人在病房里走来走去。
“怎么样?你还记得自己是谁吗?”
胸前别着钢笔的医生,手里拿着病历本,站在我面前:“你想起自己是谁了吗?”
“我是沈穗……”
医生点了点头,冲着一旁的护士说:“让病人家属进来吧。”
护士走到门外说了两句。
随后我妈走了进来,她的身边,跟着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
我妈问医生:“下周能不能出院?我准备把她送回她爷爷那边去。”
“小弟要上小学了,正是打基础的时候,我给他报了几个兴趣班,没钱也没时间继续花在她的身上。”
医生犹豫了一阵。
“反正大的也养废了,女儿就是不成器,一个死了,一个疯了,现在就小弟最重要。”我妈看了一眼身边的小男孩。
小男孩戴着厚厚的眼睛,嘴里一直在说着什么,我仔细听了一会,他在背新华字典。
我妈再婚了,她又生了一个孩子,将在姐姐,在我身上都未曾实现的理想,又一次强加到了这个小孩的身上。
真是可怜。
我妈走到我身边,怨恨的看着我:“白生了两个女儿,早知道你们这么不成器,我就该把你们溺死!”
说着,她又看向那个孩子:“还好有小弟,瞧着吧,我会把他培养成才的!他以后要做大律师!”
我看着那个小孩,问:“当妈妈的孩子,累吗?”
“累。”小孩不假思索。
我妈狠狠掐了一把小弟,嚷嚷:“你瞎说什么?看我回去不收拾你!”
我看着医生胸前的钢笔,伸出手。
“妈。”我打断她,“当你的孩子,真的很累。”
我妈僵硬的抬起头,不可置信的看着我,眼神渐渐涣散,喉咙里咕噜咕噜。
“结束了妈妈,放过自己,放过你的孩子吧。”
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