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天后

日暮

许凤阳长刀柱地，大口喘息，汗流浃背。

“不错，坚持了七天。”

铁链声哗啦啦作响，魏国渊拿着一卷书从暗处里走出，向许凤阳投去赞许的目光。

这七天以来，一直冷眼旁观的魏国渊本以为练武只是这个凤子龙孙的一时兴起，没想到许凤阳还真能一天天的坚持下来。

“明天开始你就不用举刀了，休息三天，三天后再来武库。”

魏国渊挥了挥袖，示意许凤阳可以走了。

“练武不是讲究持之以恒吗？”许凤阳抬头看着精瘦老人。

魏国渊笑道:“这七天的举刀只是考验你的心境，看你是否真的想学武，而让你休息三天是养气，让这七天以来的毅气内敛，有的放矢方能好高骛远。”

许凤阳若有所思的点点头，走之前向老人作揖行礼。

魏国渊坦然受之，虽然两人并无师徒名分，可该有的礼仪还是不缺的。

这是许凤阳生于帝王家的礼制节义使然，亦是魏国渊身为读书人的君子节气。

走出武库，日暮西山，大日沉沦在城的尽头，给天镀上一层红紫色的晚霞。

人间灯火也随着炊烟袅袅亮起，天安城并不实行宵禁，晚上一般都是达官显贵们相约娱乐的高峰。

许凤阳从小没出过皇城，但他去过观星楼，在那里可以眺望整个京都的繁华地段。

回寝宫的路上，许凤阳认真的听着韩侍宦给他讲宫中近日以来发生的大事。

首先是他登基大典遇刺一事，蛛网的绣衣们已经查的差不多了。

其中涉及到的势力牵扯甚广，六部中就有工部与户部，两位参与此事的侍郎被收监革职，待一切水落石出后就可定罪。

只是牵扯到的两位侍郎在之前终究是朝堂命官，对此，协助侦查的大理寺在量刑上与蛛网各执一词。

蛛网那边自然是毫无意义的当街斩首，哪管你是什么朝廷命官，只要危害国本，通通拔除。

而大理寺则认为应当判予黔首外加流放，如今新帝登基，正当大赦天下，新的年号尚未取得就要搞的流血漂橹，此番做法对王族风评多有损益。

其次就是司天监，里面有几位练气士居然是潜藏多年的漠北细作，李密温亲自下场，给二五仔们来了一套拿手的抽筋剥皮大套餐。

对此谁也不敢有异议，虽然对于人蛛的做法衮衮诸公们多数嗤之以鼻，厌恶之色洋溢于脸。

除此之外就是那拨人数众多的黑衣乱党，其组成成员竟然全是江州的难民们。

这些人都是被漠北渗透进来的谍子们洗脑策反，二五斗米就买了一条又一条不值钱的贱命。

而另外，最重大的一件事，也是令整个朝野上下震动的一件事就是镇北王的叛出。

这位先帝的亲弟弟，许凤阳那个只有几面之缘的亲叔叔率领亲信归入漠北王庭。

此举导致王朝北边重要军镇皆失，边陲防线岌岌可危，现在的天阳北部人心涣散，各部拥兵自重，一部分人主张跟随镇北王叛逃漠北，另一部分人则继续支持天阳皇室。

两方人马在最近爆发了大规模的械斗，死伤惨重。

王朝北边缺少一个帮助王朝主持大局的人，镇北王叛出后，满堂官员无不踌躇。

该让谁火速上任填补镇北王的位置成了难事，兵部尚书杨千是个不错的人选。

可这样一来就又会涉及党争，让兵部尚书出任镇北大将军，相当于将其摘出权利的中心，且不说杨千背后盘根交错的势力会暗中阻挠。

就是杨千这个在官场上摸爬滚打多年的老狐狸也肯定会各种撒泼滚打踢皮球，可时间不等人。

思来想去之下张宋和只得请早已经退出庙堂颐养天年的威武侯——王翦重新出山，率领三千兵士前去平定暴乱。

王翦大军于三天前已经出发，估摸着现在已经到地方了，接下来就看这位逐渐淡出朝堂视野，如今又再度被重用的威武侯是如何平叛的了。

许凤阳默默的听着这些围绕着他可又离他无比遥远的事情。

他现在年纪还小，可也要逐渐开始接触政事了，虽然张宋和暂为监国，可王朝最后还是会交还给许凤阳的。

朝堂水深，其中势力盘根交错，以利聚汇，互成朋党，其中诸多草灰蛇线，条条牵掣着国家的根基。

饶是经世治国之策当世无二的首辅张宋和也不敢随意挑起党争，牵一发而动全身。

韩侍宦说完便悄然观察着许凤阳的反应。

孩子默然不语，低着头走着，身形有些佝偻，肩膀耷拉着，不知道是举刀累的还是那里挑着什么无形的东西。

“真是为难殿下了。”韩侍宦叹了口气，神游万里。

他作为内宫十常侍之一，是资历最深的一批新晋侍宦，也是年龄最大，入宫最早的一批。

最早的韩侍宦是与其余新入宫的侍宦一样，要跟在司礼掌印总管身边学习当差。

入宫净身后，掌印总管就告诉他们，从此就属于帝王家了，在宫内，阉人是不能当自己是人的，也没人会把阉人当人看，除非你能爬到高位。

当时的韩侍宦听后很落寞，但也无可奈何。

毕竟如果不是靠着卖了自己得到的那几两碎银，家中父母就要活活饿死，入了宫，虽然是个不受待见的低劣侍宦，可最起码还能温饱肚子。

那是福祥十七年的冬天，天寒地冻，太子诞辰，身子单薄的韩侍宦不幸染了风寒，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早上稍稍起得晚了些，耽搁了事。

大冬天里，领班用那种细竹条作鞭，令左右压住双手，一鞭子一鞭子的下去，十指连心，抽的韩侍宦几乎昏厥。

最后又被一盆冷水浇醒，晚宴的时候，当着满堂绮罗朱紫的面，他端着的汤撒了满地，原本喧闹的御膳宫瞬间寂静。

那些目光像锥子一样把他围得水泄不通。

有人皱眉，有人叹气，有人怒其不争，有人神情慌张。

这种轻微的失误在位高权重的人看来不过是一点小插曲，可放在他身上就是滔天死罪。

当时的韩侍宦只觉得万念俱焚，匍匐在地，身若筛糠。

领班那瞬间冰冷到极点的脸面仿佛在说，你活不过今晚了。

各式各样的讥讽声，窃窃私语声，叱责声，怒骂声他一点都听不进去。

他害怕得面色惨白，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见到明天的太阳。

门外风雪连天，寒风如鬼哭狼嚎，屋内烛火摇曳，歌舞升平，闯祸的韩侍宦感受不到半点。

有人指着他，厉声道:“来人，把这该死的狗奴才拖下去！”

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完了。

侍卫们从容不迫的靴子声在他背后响起，每一步都踩在他的心尖上，像是报丧的暮鼓。

可就在他等着被侍卫拖下去的时候，一双稚嫩的手伸到他的面前，手里拿着一个南瓜饼。

韩侍宦茫然无措的抬起头，眼前是一张纯真无邪的笑脸，是太子。

他站在韩侍宦面前，递给他一个南瓜饼，看到他伤痕累累的手，皱着小脸好似在问他疼不疼。

身后的脚步声归于沉寂，不大的孩子轻而易举的就帮他挡下了灭顶之灾。

那一瞬间韩侍宦的泪眼就下来了，入宫前他没哭，被领班用逐条抽打双手时没哭，这些他都能忍，因为孑然一身，因为心里的那点柔弱已经在无可奈何中被挥霍殆尽，剩下的是有如铁器般生硬的坚强。

但是这些坚强在陌生人无端的关心下触之即溃。

他颤抖着伸出双手，接过那个南瓜饼，喉际哽咽，声音沙哑的说着:“谢殿下恩赐。”

韩侍宦泪眼婆娑，他看不清一切，眼里只剩下一团模糊的轮廓，但是他却能无比清晰的捕捉到那个孩子的身影。

孩子穿着明黄的华服，给了他一个南瓜饼后，蹦蹦跳跳的回到了父母的身边。

高位上，书卷气极重的男人抱着孩子，怀里依偎着容绝美的女子，父亲微笑着夸赞孩子，孩子在父亲的臂膀上笑脸如花。

那一幕如石刻文一样深深的刻在韩侍宦的脑海里，永远也挥之不去。

因为太子，他的灭顶之灾成了无足轻重的小插曲，大臣们继续攀谈，乐声又响了起来，舞娘们继续舞动着，谈笑声，喧闹声，一切重归于常。

那一刻，韩侍宦才感觉到，原来御膳房里摇曳的烛火是如此暖和。

后来韩侍宦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样回到宦官院的，只记得手里拿着一个已经凉掉的南瓜饼。

那也是他这一辈子中吃到过的最甜的东西。

也正是因为这个南瓜饼成就了当时只是小黄门的韩侍宦。

如今再回首往事，身份地位水涨船高，曾经战战兢兢的小黄门摇身一变，爬到了通进银，更是成为了十位常侍之一。

只是阿娘说过，尝过的恩典是要用三倍来偿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