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堆彻底熄灭后，车厢里漆黑一片，外面不时传来野兽的鸣叫声。

这是沈成溪第一次在野外露宿，他久久无法入睡，而他和卓恒的姿势，也只能用抵足而眠形容。

“你怎么不睡？”过了良久，同样没有睡着的卓恒问道。

“不知道怎样，就是睡不着。”沈成溪道。

“你是不是以为我会杀了你？”卓恒道，“放心，我暂时不会杀你。赶紧睡吧。”

“我没想那么多，我就是有点……兴奋。”沈成溪道，“我从小都没经历过这种事，当年我师父带我上山时，也是雇了马车，但是到了很远的地方就有临渊峰的仆从迎接，并没有这般露宿过。”

“看来你一直过着不错的生活。”卓恒道。

“我就是个普通人，只是师父找到我后，我才过上了不错的日子。我舅父不算是个好亲戚。”沈成溪道，“你呢？你的过去又是怎样？”

“从来没人会在意一个影侍的过去。你知道影侍这个身份代表着什么么？影侍就是一种工具。”卓恒道，“杀人的工具。”

“我不懂沉星谷的规矩，我只知道你是我的同伴。反正你也睡不着，不如说说看，你是怎么到了沉星谷？”沈成溪问道。

卓恒本来不想理他，但是也许是漫漫长夜太过无聊，他竟然不知不觉的打开了话匣子：“我是一名贱民，我的父母都死在了西南当年的一场瘟疫中，我被人贩子卖做奴隶，被沉星谷的使者当做影侍的候补买走。从此之后，我的人生只有残酷严苛的训练，很多人连最初的训练都没熬过去。上头要把我们培养成只懂得誓死效忠的鹰犬和工具，每天我都在为了活下去而拼命。就算是到了如今也是如此。”

“只要找到了罗清，你获得自由的愿望一定能够达成。”沈成溪道，“我觉得你以前过得那么苦，也该得到属于自己的幸福了！”

“幸福吗？那种东西，我从没奢望过。”卓恒冷笑一声，“我只想脱离沉星谷的控制，过得像个人。像你这种养尊处优的少爷，是永远无法理解我的感受。”

“我……也不是什么少爷，我只是个普通人。”沈成溪闭上眼睛道，“反正，你不必把我想的其他那些沉星谷的公子一样。”

“你在舅父家并不受宠，而且，临渊峰上的人，也并不怎么待见你。”卓恒道，“你没有其他公子的架子，可惜，你是谷主的儿子。不然你能够安然度过一生。”

“那我们一起努力活下去吧！不当别人的棋子，也不被什么规矩束缚。”沈成溪道。

“但愿如此。”卓恒从未和人说过这么多话，此时此刻，竟然也不觉得沈成溪是个只见面才有一天的陌生人。

实际上，自父母去世后，这世上就再也没有人会和他这么聊了。

在别人眼中，他要么是一件工具，要么就是让人胆寒的沉星谷影侍。

也只有这个什么都不懂的沈成溪，似乎还把他当个人看。

这个几乎没有人会把他当回事的沈成溪。

“你手上的伤怎样了？”卓恒掉转了话题。

“还好。怎么问这个？”沈成溪不解道。

“用这个伤药涂了。好得快。”卓恒从怀里摸出一个药瓶扔给了沈成溪。

沈成溪握着药瓶，觉得卓恒人其实还是不错的。

夜渐渐深了，沈成溪终于也陷入了睡梦。

卓恒却没有睡，他听着沈成溪的呼吸渐渐变得绵长，确认这个人确实毫无城府的在自己身边睡着了。

也许是因为当地地气寒冷，孕育了千年寒潭，山下的气温很低，两人在不算很大的车厢里挤在一起，倒也算是比在外面受冻好了不少。

卓恒从未如此贴近一个人睡觉，就算在艰苦的训练时，他都是保持警惕尽量和别人拉开距离，因为影侍要学会的第一条就是弱肉强食，强者生存，有人为了活下去，甚至会杀害自己的同伴。

因此虽然沈成溪已经陷入了睡眠，他由于警惕心，反而越发睡不着了。

这一夜就这么稀里糊涂的过去了。

第二天一早，沈成溪毕竟是个年轻人，赖床起不来，卓恒只好自己下车去赶车了。毕竟他要赶时间，而且沈成溪赶车的技术，也真的不怎么好，与其等他赶车，还不如自己亲自来快些。

两人就这样走了两三天，终于走出了寒冷的临渊峰地界，来到第一处山镇上。

这两天的工夫，由于沈成溪时不时找点话题，两人相处竟然也算不错。到了镇上时，卓恒道：“我们这两天赶得时间很快，可以在此休息一晚。”

“那真是太好了！我早就想洗澡了！”沈成溪欣喜道，“卓侍卫，我看这镇子还算热闹，我们可以在此地补充下物资。”

“这个我来操作，你不用多问了。我定个客栈，叫店小二给你烧水送房里，你去洗洗吧。”卓恒道。

“你不一起洗洗么？”沈成溪问，两个人都好几天没洗澡了，他也不想天天和不洗澡的卓恒挤在一起睡车厢。

“你是嫌我身上有味道？”卓恒冷哼了一声。

“没有没有，我就是想既然有地方洗热水澡，不如大家一起。”沈成溪掩饰道。

卓恒用嫌弃的目光看着沈成溪，沈成溪和其他沉星谷的公子一样，有一副好皮囊，但是比起那些跋扈的公子，沈成溪的目光单纯得多。

毕竟，这人怎么说也是自己被分到的主子，卓恒最终算是答应了下来。

于是，在客栈仅剩的一间空房里，沈成溪当着卓恒的面脱得精光，还问他要不要一起洗。

“你先洗吧。”卓恒背过身去，“你洗好了我再洗。”

“这里热水很贵，我们一起洗还能省点钱。”沈成溪道。

“你师兄在给你的马车上塞了不少银票，可不差这一点钱。”卓恒道，“你洗吧。”

说罢他走出了客房，在外面等着。

等到沈成溪洗好后，卓恒便脱了衣服洗澡，不想沈成溪并不出去，而是披着衣服在床上坐着。

卓恒觉得很尴尬，但是又没法说他，只能硬着头皮继续洗。

木盆里被沈成溪放了洗澡用的香料，弄得他一身香喷喷的，沈成溪在临渊派时就有个洗香浴的爱好。

虽说沈成溪在临渊派不受重视，但是二师兄柳笙是个极其洁癖的人，会把沐浴用的香料分发给每个人，包括仆从，所以沈成溪也有很多这样的浴香，并带到了自己的包裹里。

卓恒用难看的脸色完成了自己人生中最香的一次沐浴，他很想冲着坐在床边梳头的沈成溪嚷嚷点什么，但是看着沈成溪闲适淡定的模样，又无法开口说什么了。

他们二人，本来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沈成溪的头发很长，因为临渊派讲究仪表，头发长一点才能戴的起临渊峰专门的门派发冠，只是师父闭关不出，沈成溪很少有机会戴上门派分发的玉冠。

他的头发放下来能够及腰，而卓恒为了行动方便，头发只到脖颈，平日里就用布带简单束起来。

看着沈成溪梳头，他不得不承认，沈成溪不仅人长得好看，头发也很好看，比女人的秀发都好看。

沈成溪虽然身无长物，却有一根玉簪，是他上山时师父送给他的，他很喜欢，每日都用来挽发髻。而且头发一定要梳得一丝不苟。

如果有条件，他可能和柳笙一样，是一位非常讲究的贵公子。

“你身上不少伤疤，你肯定吃了不少苦。”沈成溪随口说了一句，让卓恒顿时觉得不对劲。

“你看我洗澡？”卓恒反问。

“都是男人，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沈成溪反而道，“如果我们的计划成功了，希望你再也不会过那种苦日子。”

“我不需要你可怜。”卓恒冷淡的回了一句。

一路上，他没少对沈成溪这样冷言冷语，但是沈成溪每次都丝毫不在意，并总是报以微微一笑。

“我不是可怜你，我觉得你绝不是让人可怜的人。”沈成溪挽好了头发，将一根他从市集上买来的新发带交给卓恒。

“我看你的发带都很陈旧了，想必很久没换过，用这个吧。”他道。

那印染花纹的发带上还镶嵌着一块廉价的玉石，这种小地方，也不会有更好的装饰品出售，饶是如此，这根发带对于卓恒来说，还是太华丽骚气了。

卓恒扯了扯嘴角，不知道该作何表情，他自己是绝对不会选择这种风格的装束，但是，这是他从小到大收到的第一件礼物。

他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鬼使神差的就收下了那根发带，也许是因为他这几个月来忙着风餐露宿，发带真的快要断掉了。

也许是因为被沈成溪感染到，卓恒剃了自己这两个月来没怎么打理的胡茬，整个人都显得容光焕发了。

他叫店小二将热饭送到了屋里，两个人洗完澡吃了个晚饭，竟然也觉得很安闲自在，卓恒很喜欢吃红烧肉，因为儿时家里太穷，就算过节也不一定能吃上一块，大口吃肉是他儿时的梦想，

而沈成溪喜欢吃鱼，细嚼慢咽，吃的很细很慢。

这种小镇也没有什么像样的饭菜，但是肉和鱼还是有的，如今卓恒已经不像儿时那么渴望吃肉，但是难得出来执行任务，他还是喜欢叫上一碗肉，吃上一两块看着，也觉得是他影侍生涯中难得的娱乐和消遣，能够给他带来小小的满足。

他吃了两块肉后，就不禁瞥了两眼沈成溪，看着沈成溪慢慢的吃鱼，便忍不住道：“这里的鱼并不好吃，我去过江南的繁华大城，那里做的鱼才叫好吃。”

“有机会真想去尝尝看，我在临渊峰上都很少吃到鱼，因为寒潭水中有寒毒，根本没有鱼类能够生长，从外面带进来的鱼也大多不鲜了。”沈成溪道，“不过这里的鱼做的还挺好吃的，你尝尝。”

他见卓恒没怎么动筷子，索性自己夹了一块鱼肉放在卓恒的饭碗里。

卓恒顿时愣了一下，他很快掩饰了自己的神色，不动声色的把那块鱼吃了。

大概因为沈成溪太没架子，反而把他也当做普通人对待，只是对于卓恒来说，沈成溪这几日相处的点点滴滴，很多都是他人生中从未经历过的。

他本以为自己接回来的是一个像其他公子一样傲慢跋扈的人，然而却遇到了一个处处将他当做寻常人看待的平易近人的青年。

一时之间，卓恒竟然有点难以取舍了。

不过是短短的几日，他就有点依赖这种被当做普通人看待的感觉，甚至有点小小的享受，享受有人送自己礼物，有人给自己夹菜，有人在意。

“这客栈只剩下一间空房了，今天你睡床上吧。”卓恒忽然道。

“那你怎么办？”沈成溪问，“不如一起睡，就跟我们在马车里露宿那几天一样。”

“这床可比马车小得多，而且你睡相不怎么好。”卓恒直截了当道。好几次沈成溪都把自己的脚丫子伸到自己的胸膛上，四仰八叉的我。“有办法找地方睡觉，你不用多问了。”

“是吗？哈哈，我习惯一个人睡大床了。”沈成溪尴尬笑道，“哎，其实你这个人笑起来，也不是那么显得拒人于千里之外。”

卓恒又是一愣，自己竟然笑了么？

他甚至以为，这世上没有什么值得他真正笑出来，而他竟然为了这么小的一件事露出了自己都没发觉的笑容？

“其实你人真的挺好。”沈成溪道，“你笑起来也很好看。”

“你不用拍我马屁。”卓恒别过脸又试图恢复自己的冷声冷气。

但是他微红的脸颊却出卖了他。

他也不知道自己此刻的心情，是不好意思，还是有点高兴。

沈成溪并不是让人讨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