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初见我时，我一席粉衣坐在爹的肩头，看着戏台笑得自在。

他的双眼深邃，一眼像是回到我初来江家的那几年。

贺彩塘为我穿上新衣，我转眸与刚回府的江骁相视。

只是短短几年已物是人非，江家不复往日热闹，上海也将陷入黑暗。

江骁看出我眼中的落寞，“杨晚晴，再为我唱出《墙头马上》吧。”

103

再穿着戏服面江骁时，我才意识到他上次听我唱戏，已经是一年前的事了。

脸上扑好粉黛后，江骁拿离我面前的镜子，执起眉笔，为我勾勒眉角。

来到院中，江骁落座。

我手中水袖刚刚用力挥起，江家大门被人用力推开。

罗灵初高举着一份报纸，喜笑颜开地冲了进来——

“日军进攻上海大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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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接过报纸，上面写着日军在进军上海的途中被埋伏，伤亡惨重。

白纸黑字似有无尽的力量，我从未感到如此喜悦与轻松过。

罗灵初又一次信心满满地劝说江骁。

她说：“胜利必将属于中国人民。”

江骁依然不见喜怒，只是皱了几天的眉梢终于松懈下来。

我还来不及与罗灵初欢呼，江家大门再次被撞开。

105

日军再次包围了江府，来者是伊藤苍永身边的跟班。

他用拙劣的中文请江骁去日军府议事，举手投足间不见往日恭敬。

罗灵初焦急地劝江骁不要再一味地错下去。

江骁却只是淡淡地说：“罗小姐已经和江家没关系了，早些回罗府吧。”

他转身进阁楼中取外套，罗灵初不死心地追了进去。

罗灵初最终也还是没能拦住江骁。

江骁走时经过我身侧站定，我们相顾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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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江骁走出门外，还未将大门完全紧闭，身后的侧院传来落地和急促的喘息声。

几日不见的伊藤美原此刻竟浑身伤痕累累，早已被折磨得不成人样。

我险些惊呼出声，还没跑到她身边将其扶起。

她便将一把血淋淋的枪扔在我脚边，血染红我的戏服。

她吐口血虚弱出声：“杀……杀了江骁！”

我颤颤巍巍地拿起枪，“为什么？”

伊藤美原已无力多言，不断地催促我杀了江骁。

107

穿过狭窄的门缝，我举起枪对准即将上日军车的江骁。

尽管前几日他教我开枪时，我多么果断沉稳，此刻双手却颤抖不堪。

日军为何会突然邀请江骁议事？

伊藤美原为何会被折磨地奄奄一息？

江骁此番前去是否还会帮着日军，又是福是祸？

我脑中混沌不已，耳边轰鸣一片，只剩下伊藤美原虚弱的一声声——

“杀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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犹豫不决间，江骁上了车，摇下车窗与我相视。

他的眸中是从未流露过的柔情，他无声张开嘴唇。

他对我说：“杀了我。”

明明无声，却震耳欲聋。

眼角似有泪珠悄然落下，我按下扳机。

“砰——”

109

江骁声色俱厉一世，背负着家族的使命，坚挺了一辈子脊梁。

只有在倒下时，是笑着的。

110

我开枪时，有另一处同时响起枪声。

阁楼顶上，罗灵初举着枪落泪。

她说：“我爱的男人不能是替日本人卖命。”

她说过，会亲手杀了江骁。

111

日军恶狠狠咒骂一声，霎时无数子弹射向罗灵初。

罗灵初的身体从阁楼落下，倒在血泊中。

我捂紧嘴迫使自己不发出声。

短短几分钟内发生的事像往我脚中注了铅，怎么都抬不起来。

身后伊藤美原虚弱地唤我，“快跑！”

我回头时，她已然闭上双眼，断了呼吸。

112

日军包围江府前一刻，我落荒而逃出来。

像是回到五岁那年，我失魂落魄地流浪街头。

不知该何去何从，眼泪也不知何时流干。

最后，我又回到了戏班子。

在江家的这些年，像一场很漫长、很漫长的梦。

113

梦里有威严震慑的江老，

有喜欢收集中国古籍的伊藤美原，

有时常拌嘴不停的贺彩塘和罗灵初。

梦里还有嘴角常挂着笑容，志向高远的江向明。

他说，想与我共度余生。

梦里还有不苟言笑，独当一面的江骁。

他说，乱世浮萍，身不由己。

……

114

可渐渐地，梦里只剩下挥转不停的水袖，

只剩下像被禁锢在某个时代，

重复唱同一出戏的我，

一年又一载，

一个夏至又一个夏至。

……

115

戏班子的师傅曾夸我记性好。

可如今的我已然两鬓泛白，记不起很多事。

师傅也没能熬过1945年的春天。

116

师傅临终前，让我带着他走遍戏班子的每个角落。

他摩挲着我的戏服，说：

“在这个飘零的年代，每个人身上的使命不同。”

“或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

“但我们所有人都有着共同的目标，因为我们留着同一族血脉。”

“中国还有我们，都能熬出来的。”

他轻拍我的肩，瞳孔中透着明亮，

“坚守戏班子这一寸天地到今，我也能无憾而终了。”

“而你也做的够多了，该走出来了。”

117

有些尘封的身影在脑海中闪过，我陷入混沌，

“我不是走不出来，只是走出来该去哪儿……”

我扶着师傅走到门外，夕阳的光辉落在我们身上，

不远处，红色的旗帜即使千疮百孔，

也依然迎风飘扬。

118

师傅说，去未来。

未来美好，只是它有万般艰难险阻，

但终有一天你会发现，

有一个国泰民安的新世界，欣欣向荣。

119

民国三十四年，1945年的夏天，

我们，迎来了胜利。

你们，看到了吗？

120

民国第三十八年夏至，1949年的夏至。

一份入党名单公布，上面赫然写着那些尘封在我隔世经年的梦中的人：

柳莹，出生于武汉，入党后以伊藤美原身份潜伏于日军内部。

罗灵初，出生于上海，日军进攻上海前入党。

江骁，出生于上海，为抗日事业忍辱负重无私奉献。其妻贺彩塘，自愿以身犯险，死于日军手中。

121

我又唱起那出只为一人而唱的戏，

我在戏台子上看着台下的人来人往。

恍惚间，高处又出现了那个肃然的军装男人，

背光而坐的身影逐渐模糊，最终消失不见，

只剩下刺眼的白茫茫灯光。

122

可突然有一道身影遮挡住那光，

他迈着沉稳的步伐向我走来，

消失多年不见的江向明比我苍老许多，

满头白发，褐斑点点。

直到他站定在我面前，露出与那年少年一样的笑容，

我才敢确信，江向明回来了。

123

他说找到了属于自己的武器，他参与了神秘伟大的国防事业。

他说终于看到我唱戏，万幸还有机会与我共度余生。

他朝我伸手，说：

“杨晚晴，夜幕已然褪去，我们该走出过去，走向美好的未来。”

124

这一次，我牵起了他的手。

【完】